楚國的郢城可是不比宋國:街道寬闊,房屋也整齊,大店鋪里陳列著許多好東西,雪白的麻布,通紅的辣椒,斑斕的鹿皮,肥大的蓮子。走路的人,雖然身體比北方短小些,卻都活潑精悍,衣服也很乾凈,墨子在這裡一比,舊衣破裳,布包著兩隻腳,真好像一個老牌的乞丐了。
再向中央走是一大塊廣場,擺著許多攤子,擁擠著許多人,這是鬧市,也是十字路交叉之處。墨子便找著一個好像士人的老頭子,打聽公輸般的寓所,可惜言語不通,纏不明白,正在手真心上寫字給他看,只聽得轟的一聲,大家都唱了起來,原來是有名的賽湘靈已經開始在唱她的《下里巴人》,所以引得全國中許多人,同聲應和了。不一會,連那老士人也在嘴裡發出哼哼聲,墨子知道他決不會再來看他手心上的字,便只寫了半個「公」字,拔步再往遠處跑。然而到處都在唱,無隙可乘,許多工夫,大約是那邊已經唱完了,這才逐漸顯得安靜。他找到一家木匠店,去探問公輸般的住址。
「那位山東老,造鉤拒的公輸先生麼?」店主是一個黃臉黑須的胖子,果然很知道。「並不遠。你迴轉去,走過十字街,從右手第二條小道上朝東向南,再往北轉角,第三家就是他。」
墨子在手心上寫著字,請他看了有無聽錯之後,這才牢牢的記在心裡,謝過主人,邁開大步,徑奔他所指點的處所。果然也不錯的:第三家的大門上,釘著一塊雕鏤極工的楠木牌,上刻六個大篆道:「魯國公輸般寓」。
墨子拍著紅銅的獸環,噹噹的敲了幾下,不料開門出來的卻是一個橫眉怒目的門丁。他一看見,便大聲的喝道:
「先生不見客!你們同鄉來告幫的太多了!」
墨子剛看了他一眼,他已經關了門,再敲時,就什麼聲息也沒有。然而這目光的一射,卻使那門丁安靜不下來,他總覺得有些不舒服,只得進去稟他的主人。公輸般正捏著曲尺,在量雲梯的模型。
「先生,又有一個你的同鄉來告幫了……這人可是有些古怪……」門丁輕輕的說。
「他姓什麼?」
「那可還沒有問……」門丁惶恐著。
「什麼樣子的?」
「像一個乞丐。三十來歲。高個子,烏黑的臉……」
「阿呀!那一定是墨翟了!」
公輸般吃了一驚,大叫起來,放下雲梯的模型和曲尺,跑到階下去。門丁也吃了一驚,趕緊跑在他前面,開了門。墨子和公輸般,便在院子里見了面。
「果然是你。」公輸般高興的說,一面讓他進到堂屋去。
「你一向好麼?還是忙?」
「是的。總是這樣……」
「可是先生這麼遠來,有什麼見教呢?」
「北方有人侮辱了我,」墨子很沉靜的說。「想托你去殺掉他……」
公輸般不高興了。
「我送你十塊錢!」墨子又接著說。
這一句話,主人可真是忍不住發怒了;他沉了臉,冷冷的回答道:
「我是義不殺人的!」
「那好極了!」墨子很感動的直起身來,拜了兩拜,又很沉靜的說道:「可是我有幾句話。我在北方,聽說你造了雲梯,要去攻宋。宋有什麼罪過呢?楚國有餘的是地,缺少的是民。殺缺少的來爭有餘的,不能說是智;宋沒有罪,卻要攻他,不能說是仁;知道著,卻不爭,不能說是忠;爭了,而不得,不能說是強;義不殺少,然而殺多,不能說是知類。先生以為怎樣?……」
「那是……」公輸般想著,「先生說得很對的。」
「那麼,不可以歇手了麼?」
「這可不成,」公輸般悵悵的說。「我已經對王說過了。」
「那麼,帶我見王去就是。」
「好的。不過時候不早了,還是吃了飯去罷。」
然而墨子不肯聽,欠著身子,總想站起來,他是向來坐不住的。公輸般知道拗不過,便答應立刻引他去見王;一面到自己的房裡,拿出一套衣裳和鞋子來,誠懇的說道:
「不過這要請先生換一下。因為這裡是和俺家鄉不同,什麼都講闊綽的。還是換一換便當……」
「可以可以,」墨子也誠懇的說。「我其實也並非愛穿破衣服的……只因為實在沒有工夫換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