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子說停了攻宋之後,原想即刻回往魯國的,但因為應該換還公輸般借他的衣裳,就只好再到他的寓里去。時候已是下午,主客都很覺得肚子餓,主人自然堅留他吃午飯——或者已經是夜飯,還勸他宿一宵。
「走是總得今天就走的,」墨子說。「明年再來,拿我的書來請楚王看一看。」
「你還不是講些行義麼?」公輸般道。「勞形苦心,扶危濟急,是賤人的東西,大人們不取的。他可是君王呀,老鄉!」
「那倒也不。絲麻米穀,都是賤人做出來的東西,大人們就都要。何況行義呢。」
「那可也是的,」公輸般高興的說。「我沒有見你的時候,想取宋;一見你,即使白送我宋國,如果不義,我也不要了……」
「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國了。」墨子也高興的說。「你如果一味行義,我還要送你天下哩!」
當主客談笑之間,午餐也擺好了,有魚,有肉,有酒。墨子不喝酒,也不吃魚,只吃了一點肉。公輸般獨自喝著酒,看見客人不大動刀匕,過意不去,只好勸他吃辣椒:
「請呀請呀!」他指著辣椒醬和大餅,懇切的說,「你嘗嘗,這還不壞。大蔥可不及我們那裡的肥……」
公輸般喝過幾杯酒,更加高興了起來。
「我舟戰有鉤拒,你的義也有鉤拒麼?」他問道。
「我這義的鉤拒,比你那舟戰的鉤拒好。」墨子堅決的回答說。「我用愛來鉤,用恭來拒。不用愛鉤,是不相親的,不用恭拒,是要油滑的,不相親而又油滑,馬上就離散。所以互相愛,互相恭,就等於互相利。現在你用鉤去鉤人,人也用鉤來鉤你,你用拒去拒人,人也用拒來拒你,互相鉤,互相拒,也就等於互相害了。所以我這義的鉤拒,比你那舟戰的鉤拒好。」
「但是,老鄉,你一行義,可真幾乎把我的飯碗敲碎了!」公輸般碰了一個釘子之後,改口說,但也大約很有了一些酒意:他其實是不會喝酒的。
「但也比敲碎宋國的所有飯碗好。」「可是我以後只好做玩具了。老鄉,你等一等,我請你看一點玩意兒。」
他說著就跳起來,跑進後房去,好像是在翻箱子。不一會,又出來了,手裡拿著一隻木頭和竹片做成的喜鵲,交給墨子,口裡說道:
「只要一開,可以飛三天。這倒還可以說是極巧的。」
「可是還不及木匠的做車輪,」墨子看了一看,就放在席子上,說。「他削三寸的木頭,就可以載重五十石。有利於人的,就是巧,就是好,不利於人的,就是拙,也就是壞的。」
「哦,我忘記了,」公輸般又碰了一個釘子,這才醒過來。「早該知道這正是你的話。」
「所以你還是一味的行義,」墨子看著他的眼睛,誠懇的說,「不但巧,連天下也是你的了。真是打擾了你大半天。我們明年再見罷。」
墨子說著,便取了小包裹,向主人告辭;公輸般知道他是留不住的,只得放他走。送他出了大門之後,回進屋裡來,想了一想,便將雲梯的模型和木鵲都塞在後房的箱子里。
墨子在歸途上,是走得較慢了,一則力乏,二則腳痛,三則乾糧已經吃完,難免覺得肚子餓,四則事情已經辦妥,不像來時的匆忙。然而比來時更晦氣:一進宋國界,就被搜檢了兩回;走近都城,又遇到募捐救國隊,募去了破包袱;到得南關外,又遭著大雨,到城門下想避避雨,被兩個執戈的巡兵趕開了,淋得一身濕,從此鼻子塞了十多天。
一九三四年八月